2014年8月8日 星期五

【人物專題 原民導演 】尋根噶瑪蘭─潘朝成

尋根噶瑪蘭─潘朝成
文/以森

用影像批判失衡的平埔族權益

影像紀錄的對話與時空背景,鮮活了紀錄片意義也產生歷史價值。潘朝成最新製作的紀錄片《衝擊西拉雅效應》單單後製就耗費一年半近兩年,拿到各校園巡迴播放,還是沒有上字幕的「未完成版」,此版本片長約略1小時56分鐘,潘朝成提到:「我覺得不夠,我還要繼續加下去。」




「觀眾只要看我的紀錄片電影,因為坐在電影院裡面,就算我講錯,還是要吸收我的觀點,」潘朝成笑著回應。整理出潘朝成製作的紀錄片具備幾個特色,影片時間長是觀影者最有感觸的其中之一,他說「我在南藝大的畢業製作就剪輯出2小時24分的版本,現在還沒有學弟、妹打破我的記錄。」語畢,伴著爽朗笑聲。

潘朝成攝製的紀錄片還有另外兩項特色分別是後製期長、拍攝期長。他整理出最近尚在後製的《衝擊西拉雅效應》一片,訪問了歷屆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主委,拍攝耗時將近14年。紀錄片主軸在追蹤平埔西拉雅族為國家認同的奮鬥過程;潘朝成也是批判力道十足指出:「我就是要透過影像作為證據,讓十幾年前原民會主委承諾的話,十幾年後到頭來又說不行,豈不是自打嘴巴?」

20021225日官方認定平埔族的噶瑪蘭族為原住民的第11族,潘朝成卻早已看見政府對原住民的補助措施,受到一些衝擊與阻礙,他認為:「《聯合國原住民權益宣言》自認自己是那個國家的原住民族時,政府就要去承認並注重人家的權益。」

這是潘朝成的性格,話總是說的直白又有力道,他連回應都帶有一點豁然放蕩的口氣:「我都60歲了,講話還需要客氣?誰應該被檢討,就直接點名批判。」正義豪氣,路見不平就挺身,他解釋:「因為以前我們就是被剝削,現在有了能力更不應該去剝削別人,反而要幫助別人。」

社會底層的成長經驗

回想起成長過程,貧困的生活條件,影響著潘朝成待人處事之道,也決定把紀錄片批判的砲口永遠瞄準權利分配者。他自小就是生活在花蓮港邊的「鳥踏石仔」小漁村,居民主要是琉球移民,還有更多從外地遷徙過來的漢人,整個漁村內就是外移人口,經濟條件相當地貧窮,有段記憶卻是鮮明清晰地存在潘朝成心底,

對門住了一戶家庭,印象中對方的經濟狀況比他們家庭還要困窘;某個午後,對門鄰居的父親來敲家裡的門,潘朝成的母親前去應門,「我們家快生活不下去了,甘ㄝ塞借阮兩百塊?(閩南語)」對方懇求潘朝成母親,他母親把藏起的兩百元出借,潘朝成不解,但母親給他這段回應:「他們比我們更窮,就算給他們兩百元,我們至少還能生活;但他們如果沒有這兩百元,可能連生存都沒法度。」仍然用閩南語說著。

潘朝成的生活樣貌,和許多1950年代戰後嬰兒潮出生的中老年人沒有差別,那是個從經濟貧窮年代,工業化產生勞力密集,經濟逐漸起飛,他生動地描繪:「小學的時候,我第一次吃到土司;第一次方便使用瓦斯,很珍惜地把饅頭切片,放入油鍋炸得金黃酥亮,就覺得怎麼那麼香脆又好吃。」

打從娘胎出生,潘朝成就在那漁村長大,對於自己的身世卻是矇懞懂懂,「朝成啊!你是平埔仔喔!」他回憶有一次母親在他年紀尚無法自理的時,一邊幫他穿上褲子,一邊用閩南語告訴他,要他銘記著。

上了小學,老師曾經對著潘朝成提到:「山胞的教育補助,你怎麼不申請?」他滿腦困惑地回到家中,阿嬤和父親卻是挑明地告訴他:「列祖列宗都是從大陸福建而來,而你的阿母是從外地嫁過來的客家人。」話語中隱約帶著希望潘朝成不要在追尋家族背景;於是,潘朝成不再追問,就「假裝」認定自己就是個漢人。

直到1993年左右,開始有許多報導文學針對平埔噶瑪蘭族而寫,潘朝成隱隱約約地感受自己的身份似乎與此有相關聯。就在1993年,潘朝成為了報導攝影跑到台灣東海岸一帶拍攝當地原住民,在新社區域巧遇一名耆老,他告知潘朝成:「818日這裡會舉辦豐年祭,台東和宜蘭的噶瑪蘭族都會參與,場面很熱鬧,恁甘麥來?」潘朝成順勢接受了邀請,與會參與。

當天,一進入會場,他看到許多參與者都是台東和宜蘭的親戚,潘朝成見他們也只敢開口問:「為何而來?」得到的回應皆是:「就是來作客。」他提到,隱晦的句子:「你甘係蛤仔難?」卻難以脫口而問。當年,潘朝成的阿嬤早已去世;返家後,他追問父親:「阮甘係蛤仔難?」父親才敷衍的回應:「大概是啦!」

為了追查自己的身世,潘朝成到了戶政事務所,申請日據時代的戶籍謄本,裡頭註記的讓他豁然開朗,他提到:「哇!一看,爸爸、阿公、阿嬤都是『熟番』。也就是噶瑪蘭族。」當時,潘朝成只知道自己的家族隸屬平埔族「加禮宛社」,意即原先在宜蘭羅東、五結一帶。但究竟為何會遷移到花蓮?為何家中長輩避而不談過去的身世?潘朝成內心仍舊充滿問號。

家族受壓迫的經驗,阿嬤備感羞恥而避談

「那為什麼我們不願意跟人家講說我們是原住民,要隱藏自己的身份?這跟歷史一定有關係,」潘朝成總是自問。於是他急著尋找答案,潘朝成積極地參加平埔族群研討會,聽著考古、語言、歷史等專家學者的研究;也走入圖書館,翻找舊有文獻、期刊。直到某一回參加宜蘭縣誌修訂的研討會,潘朝成聽了計劃主持人和與會者的報告,他就恍然大悟。

潘朝成對照當時蒐集到的史料和相關訪談進而梳理出脈絡,十七世紀末葉,吳沙進入台灣,一路沿著北海岸往宜蘭去侵墾土地。1840年左右,漢人侵墾的壓力往加禮宛社的傳統領域前推,加禮宛社族人就逼退到當今花蓮縣新城建立一個大社和五個小社。潘朝成補充:「悲慘的命運還在繼續,」1878年左右,清朝政府認為台灣東部必須有國家勢力保護,因此,軍隊進入花蓮地區,加禮宛社聯合撒奇萊雅族抗清失敗,為了逃難,就又四散至東海岸和花東縱谷。

「我們家族大概是1920年左右逃到花蓮港附近,」潘朝成指出。接著提到:「日據時代的日本殖民者正要開發花蓮港廳,阿公、阿嬤為了工作機會,就定居於此。」潘朝成後來也才意會,家人們避而不談自己的是為原民族的身份是其來有自:「我們的族群不斷地被迫遷徙,主流社會對番族建構強烈地歧視;所以,我的阿嬤隱藏自己,自稱家族是閩南人是有道理的,她不願意後代再被恥笑了。」

潘朝成認為,主流社會為了展現掠奪原住民土地的正當性,他回憶起攝製的紀錄片《衝擊西拉雅》時,一次與吳沙後代對話,潘朝成問起:「你們還沒有進來前,土地是誰的?」坐在紀念館前的訪問者回應:「就是那些番仔!因為我們來之前,他們都不懂得開墾,一片荒蕪之地」。他接著說:「你們沒有說一下,地就這樣佔去了,」訪問者回應:「我們只是用他們沒有開墾的土地!」

潘朝成也歸納出侵略者驅趕原住民原先居住的土地,使他們迫於生活壓力而搬遷;但侵墾原住民土地者卻往往透過建築廟宇、紀念碑又是留下紀錄,說明侵略者的正當性,潘朝成憤慨地表示:「人家說『吳沙開蘭』耶!但我們祖先來這邊開發宜蘭兩千多年了,是他們來侵占我們。」

「原住民沒有了土地,加上沒有辦法在部落內自給自足,民族就開始貧窮化;莫那能就曾提過他工資比漢人低,又被汙名化是懶惰的民族,」潘朝成憤慨地提出論述。他接著說:「小時候常去父母親工作的門諾醫院,經常看到遮著臉的紋面泰雅族耆老;只要有紋面,都覺得自己羞死了,是受到歧視的,但現在卻是國寶。」

「台灣原住民都是受到連續幾百年的殖民壓迫,才會成為弱勢族群;所以,我才要拍這些處於邊陲處境的原住民,」潘朝成認為,他緊接著說明:「唯有透過影片,才能告訴台灣社會大眾,原住民原有的樣貌為何;要大眾認清並瞭解,為何原住民要抗爭,為何要還我們土地。」

源於自身對影像拍攝的興趣而成為紀錄片導演

潘朝成在高中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對影像有著濃厚的興趣,寒、暑假都會參加救國團的登山健走隊。在那個年代,相機是昂貴的電子設備,但他仍會設法借到相機,帶著它到山中拍攝景色。也翻閱攝影雜誌,模仿拍攝被定義為好照片的技巧。

高工汽車修護科畢業後,潘朝成先是在門諾醫院覓得正職,升遷到院內採購主管。一個機緣巧合,潘朝成報名「公共電視原住民影像記錄培訓」,沒想到卻是「原住民新聞雜誌」種籽訓練班,憑藉著對影像的熱情,他索性辭去工作,上了台北,成為第一批原住民新聞雜誌攝影記者。

潘朝成在從事記者期間,就已經在1993年出版個人第一本攝影集《異鄉人》,他就認為拍攝他們就是替弱勢者說話。因著「公共電視原住民影像記錄培訓」,練習期吸收相關學者對原住民的論述,以及同事間針對新聞製作的觀點,逐漸地形塑原住民主體意識。

「我一定要好好地透過影片、文字、攝影集告訴台灣社會大眾,原住民本來有一片天地可以生活;現在變成這樣,我們要教育台灣社會大眾認清、了解原住民,了解為什麼要抗爭,為什麼要還我們土地。」潘朝成提到攝製紀錄片的意義。

潘朝成站在平埔族正名運動的浪頭,鮮明地批判風格,潘朝成的妻子曾打趣地說:「你跟你們潘家的人都不一樣!」他接著回應:「我批判性越來越強,就是因為感受到原住民生存在國家機器中,已經快要滅族啦!」

潘朝成對自己不間斷地拍攝紀錄片,成為一名原住民紀錄片工作者,他把自己視為第一代原住民紀錄片工作者:「就是為了要打破奇風異俗的主流觀點,因為以前都不是原住民角度討論原住民。」除了是為了讓「自己是原住民」的看法藉由紀錄片呈現;持續拍攝紀錄片,潘朝成認為還有一個原因是自己的興趣使然。

曾經是跑線的新聞記者,潘朝成認為:「紀錄片也是新聞,應當監督行政。」他更提到,尤其當政府預算大餅變小,原住民各族正名之際,就有聲音表示噶瑪蘭族的文化早已漢化消失,「我在新社部落,就透過紀錄片呈現各種儀式、生命禮俗,讓社會大眾知道噶瑪蘭族確實存在。」潘朝成以紀錄片作為行動的武器。因此,潘朝成藉著自己對影像的興趣,製作第一部紀錄片《鳥踏石仔的噶瑪蘭》,藉著片中沉重的音樂調性,踏著返鄉尋根的步伐,踏回原本家族的土地。

潘朝成藉由影片攝製提出確切的觀點,能夠透過紀錄片使原住民所處的情況被看見。然而他也認為「當攝影機交到紀錄片工作者手上,你可能技術成熟,不必然會有很明確的觀點。」因此,在影片中展現觀點,必然要點出問題的根源,且試著拉出歷史軸線,展現深度,他解釋:「談到原住民的話,我有兩個H,一個H就是how,另外一個就是history。」。從潘朝成的談話中解讀出住民的論述不斷地被建構,族群的意義也就產生。

「透過影像紀錄部落傳統文化,無形中建構部落觀點;然而,探討部落觀點也是一種社會運動,」潘朝成直指當原住民不斷地透過抗爭運動爭取權益,倘若沒有部落觀點作為支撐,就無法增加談判的籌碼。他更舉例譬喻:「少了社會實踐,怎知學術理論行的通。」

培力部落族人影像製作能力      傳承香蕉絲編織文化

潘朝成同理剝削的不平等,他認為紀錄片元素都是從部落截取,「如果一切成果沒有回饋民族本身,即是販賣文化。」他自己也把自己的紀錄片「從部落外拍攝部落內」視為部落認同的第一階段;第二階段則是回到部落,「從部落內解決部落問題」。潘朝成回到花蓮縣新社部落居住,也就是他的噶瑪蘭部落,對於過去的行動,他說:「因為社會大眾認為我們認為噶瑪蘭族的文化漢化消失,進到新社部落,紀錄他們現有的各種儀式、生命禮俗,出版一本書,讓社會大眾知道噶瑪蘭族事實存在。」

如今,他積極地在花蓮部落大學授課,指導學生透過簡單的攝影器材紀錄身邊的民族植物,他解釋:「部落影像等同收藏文字紀錄的圖書館。」讓族人實踐,從小地方累積自己的影像論述。「要透過傳播達到社會教育的目的,讓大家很正常的說民族之間平等才是最重要的,」潘朝成強調。


另外,他也創設部落協會工坊,將香蕉絲編織的傳統文化傳承,並非急於發展部落文創產業,而是保存即將失落的基本編織的文化元素。由紀錄片拍攝為核心,拓展行動範疇,實踐多元文化社會的意義,潘朝成認為:「我並非擁有龐大的組織或資源,就自己的能力而論,拍攝紀錄片建構論述,期許能導正社會大眾觀看原住民的視野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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