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6月18日 星期三

瓦礫中重現祖靈榮耀 從階序看來義災後文化重建

楔子 變調的揹新娘?
文/李依頻


大頭目繼承人高貴英(中)走在前方,族人只要舉辦婚禮,都會邀請大頭目出席表示尊重。 李依頻攝
(註:本圖為2011年婚禮示意圖,非本文中所提及2007年的逾矩婚禮。)
 

2007年時,來義集會所裡正舉辦貴族婚禮,本應是熱鬧的場子,卻因習俗衝突,使會場瀰漫尷尬氣氛。主辦的貴族正要舉行「揹新娘」儀式,但來義部落大頭目長女高貴英看見後,她立即不准貴族舉行,雙方因此起了衝突。歡樂的結婚進行曲,瞬間變調。




「揹新娘」是排灣婚禮高潮,因頭目和貴族身分尊貴,一般人不能隨便觸碰,須由特定的壯丁揹新娘繞行會場,沿途向族人拋撒糖果,分享新婚喜悅。來義部落僅頭目和貴族可舉行,貴族只有長女結婚時,能舉辦「揹新娘」、並繞會場三圈,但大頭目的女兒都可舉辦「揹新娘」,同時擁有繞五圈的特權。

來義村長洪嘉明當時也目睹這場婚禮衝突,他回憶衝突原因,是因為這家貴族曾舉辦「揹新娘」,按理無權再辦,而且依照傳統,大頭目有權要求對方停止逾越行為,因此高貴英撞見才會阻止。

「當時婚禮進行到一半,我問高貴英是否同意讓新人順利完成,她想想反正新娘是貴族,便讓步了。」洪嘉明和高貴英協調時,貴族也趁機「揹新娘」,高貴英一邊和他談,一邊雙眼緊盯、仔細數算圈數,一圈、兩圈、三圈……「新娘正要跑第四圈時,高貴英馬上就衝出去擋了!」

一旦貴族超過三圈紅線,想進逼到第五圈、危及大頭目權力時,高貴英竭力將變調的傳統婚禮,拉回正常旋律。



洪嘉明解釋,頭目和貴族揹新娘的圈數不同。 
               唐玉卿攝
 
 




逾越身分的婚禮衝突,在來義部落時有所聞。排灣族以階序聞名,頭目和貴族享有眾多特權(見下表),排灣婚禮、祭儀和各式工藝皆顯身分區別。過去,頭目是部落文化的守護者,但頭目式微後,大頭目面對族人違規,有時能規勸,有時無能為力,階序逾矩層出不窮。

不管身為貴族或平民,排灣婚禮、泛靈信仰、木雕,都與族人日常生活息息相關,接下來的三則報導,將以上述三項排灣文化為線,鉤織相關災後文化重建議題,究竟在階序式微下,頭目和平民的文化重建之途,是山重水複疑無路?抑或柳暗花明又一村?

 來義部落的頭目、貴族和平民特權表       李依頻整理

婚禮
泛靈信仰
木雕
頭目
貴族
‧可裝飾圖騰、鷹羽(大頭目三根、貴族兩根)
‧舉行揹新娘(大頭目五圈,貴族三圈)、入洞房儀式
‧聘禮包含稀世珍寶
‧在白天舉辦婚禮
‧大頭目主持收穫祭、五年祭
‧擁有五年祭刺球竿
‧可擁有雕刻圖騰、鷹羽的木雕品


平民
‧只可在晚上舉辦婚禮
‧可參與祭典
‧可雕刻木雕,但不能使用頭目和貴族的專屬圖騰
源起 貴族式微記憶

1950年代前,部落未從加拉阿夫斯(tjaljaavus,亦稱舊來義)搬下。
還記得每日清晨,族人前來我家,向我請示一天的開墾工作;每次慶典,族人聚集在我家廣場,盡情跳舞歡樂,那時族人都十分尊重我。
──20111226日來義部落大頭目高武安口述




屏東縣來義部落大頭目、邏發尼耀第十六世頭目高武安,懷念加拉阿夫斯的流金歲月,那時族人仍願聽從頭目領導。

86歲的高武安,透過女婿曾隆盛翻譯:「我們分成頭目、貴族和平民,獵到山豬的是勇士,但勇士不算階序。」




高武安遙想加拉阿夫斯的生活情景。 陳義宗攝
 
排灣社會分成三種階序,身分與生俱來。頭目地位崇高、享有特權,但須負責統領部落、照護族人。過去頭目身為領袖,總攬政治、經濟、宗教大權。目前邏發尼耀、calas右、calas左是部落公認的三大家族,邏發尼耀為公認的大頭目家族。

在加拉阿夫斯的日子裡,階序分明,族人敬重頭目、頭目愛護平民。然而日本殖民、國民政府遷台後,階序漸生質變……。

日本政府在政治面打壓頭目,限制族人納稅、煽動族人無須聽命頭目;在宗教面禁止泛靈信仰、推崇天皇信仰,剝奪頭目權力;而國民政府1950年代起推行「山地人民生活改進運動」,視原住民生活落伍,將位居偏遠高山的部落,遷村至交通方便的山腳,來義部落遷村後以來義國小內社分校為界,分成東、西部落,隨後各種現代化措施緊接而至。

1950年實施地方自治後,村長等新興政治勢力出線,頭目漸喪政治權。接踵而來的「公地放領」、「耕者有其田」政策,讓頭目失去土地,而平民獲得耕地後,不須向頭目繳稅,動搖頭目的經濟控制,崩解穩固階序、頭目地位下滑。

高武安失去政治、經濟權後,又因改信外來基督信仰,地位更加式微。曾隆盛說:「高武安信基督時,很多人想廢掉他的頭目身分。」1960年代天主教、基督教傳入部落,篤信泛靈的大頭目轉信基督後,放棄傳統宗教權力,被族人認為背叛祖靈,一度引起族人強烈反彈。

歷經日治時期和國民政府遷台,階序受政治、經濟、宗教的交互衝擊,頭目勢力式微,有些族人不再重視「頭目」,不過高武安仍盼發揚文化。儘管莫拉克和凡那比風災侵襲,重創來義文化傳承,但他依舊期待來義文化的旭日東昇。




高武安(左)受牧師女婿曾隆盛(右)影響,改信基督。 李依頻攝
排灣婚禮榮耀地位 大頭目格外保存

相傳太陽神在加拉阿夫斯的陶壺誕下兩顆蛋,委託百步蛇守護。
之後一男一女降生成人、繁衍邏發尼耀的世世代代。
這對男女是來義祖系族人、也是太陽之子的遠祖……
──《漂流兩千年》


大頭目的石板屋外,豎立邏發尼耀祖靈像石柱。 李依頻攝
 


追尋太陽傳說的腳步,沿來義西部落行走,首先映入一間石板屋,石板屋對面是大頭目的家。他家廣場裡,有張平坦寬厚的石桌和十數張的木頭圓椅,此處曾接待眾多遠道而來、為了追尋太陽傳說的人們。

廣場白色矮牆上,一格格彩圖綿延,那是高武安手繪的來義歷史,這些圖並非他隨興創作的藝術,而是刻意留傳子孫的紀錄。








矮牆上畫著從太陽神產下邏發尼耀始祖起,家族歷經多次遷徙的過程。 李依頻攝
 

白色矮牆上畫著太陽神誕下邏發尼耀始祖起,家族歷經多次遷徙的過程。 李依頻攝
 
 












「頭目」這個身分,讓高武安比其他人更想發揚家族。1990年代起,他透過雕刻,盼望流傳家族歷史。2000年時成立「邏發尼耀家族文化促進協會」,保存排灣婚禮、木雕、古謠、青銅刀等,舉辦舊部落尋根活動和出版《漂流兩千年》家史。

在高武安保存的眾多排灣文化中,他最重視婚禮──因為最能榮耀家族地位。

婚禮對族人而言,是十分重要的慶典。從聘禮到儀式,在在顯示階序之分,頭目和貴族婚禮,盛大奢華,相較下平民婚禮顯得樸素。但現今族人結婚常使用不合身分的儀式,造成階序混淆。曾隆盛說,「揹新娘」、「入洞房」、「戴鷹羽」最常誤用。

「揹新娘」的繞場圈數最常為人誤用。而「入洞房」則是讓新人合蓋紅毯,象徵共眠。大頭目女婿曾隆盛說:「頭目和貴族的婚禮只在白天舉辦,因還未深夜,新人無法洞房,才舉辦此儀式,讓耆老可陪新人洞房。」曾隆盛補充,平民只能夜晚舉行婚禮,婚後可直接洞房,因此不須舉行「入洞房」儀式。

「鷹羽」(aris)是取自熊鷹的羽毛。曾隆盛解釋,族人視熊鷹為鳥類之王,也是頭目的化身,頭目能戴三根鷹羽,貴族允許戴兩根,而平民則不被允許戴鷹羽。




族人將獵到的珍貴熊鷹製成標本,懸掛家中展示。 李依頻攝
 

高武安說保存婚禮習俗最困難是:「有些人超過身分,我阻止,他們卻不聽。」過去族人尊重傳統,如今透過金錢即可擁有貴族服飾,有錢就有身分,許多族人違規,讓高武安力不從心。

針對婚禮逾越,村長洪嘉明認為:「是族人不自重。」若有人使用不合宜的婚禮儀式,族人也會譴責犯規者。

儘管婚禮犯規頻傳,但大頭目依然盡力維護次序、保存婚禮。16年前大頭目辦完么女的婚禮,便不再舉辦排灣婚禮,但珍貴的男女婚裝、聘禮等,仍小心翼翼收藏家中。直到八八風災,塵封已久的婚禮文物,才被迫搬離家園。


八八災後 提倡「大頭目」文物館
















災後土石不斷進逼來義,每逢汛期族人都需撤村因應天災威脅。 李依頻攝
 














2009年莫拉克颱風襲台,以及隔年凡那比颱風的緣故,大量砂石吞噬來義東部落,造成52戶遭埋。兩次風災肆虐,家園殘破,近半族人只好選擇遷居,與受災義林村、丹林村,及大後族人,共組新來義部落。

高武安考慮永久屋空間不足存放文物,而原鄉房子又未損傷,他和長女夫婦高貴英、曾隆盛,選擇留居原鄉重建。災後凡遇汛期,部落皆須面臨惡水威脅,大頭目家族擔心未來文物將被淹沒,已將珍貴文物,搬往他處安置。

而災前大頭目家族想於來義興建文物館,但來義鄉公所不願協助興建,災後此計畫雪上加霜。

大頭目女婿曾隆盛,現任邏發尼耀文化促進協會理事長,協助家中文化保存。曾隆盛談到未來文化保存時,不禁難過地說:「想到來義崩壞,我們不知如何是好……」除了來義,大頭目已無多餘土地興建文物館,但害怕天災威脅、白蓋一場,山上的文物館計畫,只好暫時喊卡。

坐望殘山剩水,大頭目家族的想法是:假如山上不能蓋文物館,那山下有機會興建嗎?
惦念保存文化,大頭目家族多次於重建會議提倡在新來義蓋「大頭目」文物館,並藉來義重建中心總督導成亮爭取經費蓋文物館。

成亮發現大頭目收藏豐富文物,而當時生活重建中心規劃新來義重建目標時,尚缺重建方向,他認為興建文物館,在文化面或經濟面,可推動新來義未來發展,因此願意輔助大頭目籌款成立文物館。

來義鄉公所民政課課長朱清雄回憶:「災後最強烈建議要文化保存的,就是大頭目家族,他們希望有間文物館收藏大頭目的文物。」朱清雄又說:「但討論文物館興建的會議上,與會者都不支持,認為怎可能替大頭目蓋專屬文物館?說實在話,甚至連村長都不支持。」

事後有股聲浪直指村長反對蓋文物館,洪嘉明澄清:「並非不願蓋,是希望多和族人討論,才暫緩興建文物館。」他回想,當時成亮想藉紅十字會善款興建文物館,但私下僅獲取大頭目同意興建,未與政府、族人討論,洪嘉明直言:「大頭目同意,不代表全部落同意啊!」

由於文物館只徵求大頭目同意興建、收藏大頭目的文物,而滋生爭議。成亮澄清,文物館收藏不限大頭目的文物,但因大頭目的文物最豐富,而先與大頭目洽談;曾隆盛則說,文物館願意蒐羅全部落的文物,但文物館所有權屬於大頭目家族。

儘管「大頭目」文物館願意收藏其他族人的文物,但文物館所有權專屬大頭目,洪嘉明擔憂招惹是非:「經費是善款,蓋專屬大頭目的文物館,族人會不會起衝突?文物館應是公共設施。」

在未取得族人共識下,又不獲地方政府支持,「大頭目」文物館的夢,匆匆曇花一現,又消失無蹤。

夢碎後,大頭目家族只好先自力保存文物。儘管未遷居新來義,但他們不擔心婚禮保存,曾隆盛說:「不管婚禮在何處舉辦,族人都會邀請頭目參加。」亙古至今,族人住得再遙遠,依舊邀請頭目到場,若見族人犯規,仍有機會指正族人。

中研院民族所研究員蔣斌,長期研究排灣族,他觀察:「族人願不願意保存婚禮儀式,除了受殖民統治衝擊,還取決於頭目的待人處事、聲望,以及有無信教。」

在來義部落裡,高武安待人處事周到,是一位慈祥的長者。可是,為何他保存婚禮、要求族人尊重階序時,卻力不從心?

不願具名的學者表示:「雖然高武安在來義聲望高,但他信教虔誠,有段時間放棄傳統文化,直到1990年代才想重拾。」因高武安曾放棄排灣文化,雖然他晚年想重新保存,但族人對大頭目的信任已漸疏離。

然而,大頭目放棄排灣文化、改信基督時,其實也是台灣原住民文化遭受破壞最嚴重的時期,高武安並非特例;他只是和多數原住民做了相同的選擇─跟著政府追求「現代化」的腳步,拋棄當時主流價值認為「落後」的傳統文化。

民國34年,國民政府從日本手中接掌台灣,從1945年至1980年代,政府著重國家經濟發展,對原住民文化的政策,與日治時期相同,雖欲提升原住民文化,但皆採同化手段。主張改漢姓、說國語,無論飲食、衣著、居住,皆推行漢化,族人在當時政策主導下,不僅鄙視原住民文化,更認為是理應拋棄的陋習。

同時民國四十年代,政府遷移許多部落至淺山區,族人遷村時常丟棄或變賣排灣古物,高武安也不例外。在那個「除舊佈新」的年代裡,族人作了一個看似最好的決定和改變。但有些變賣的時刻也非自願,而是迫於無奈。

「大頭目有賣文物,但沒有賣很多啦,都是為了生活、為了要教育小孩。」曾隆盛回憶民國四、五十年代,原住民普遍經濟狀況不佳,頭目為維持生活,逼不得已變賣文物。

此外,在高武安放棄的排灣文化裡,最受族人訾議的是──放棄泛靈信仰。

不過,將時序拉回民國五十年代,即是高武安放棄泛靈信仰的前十年,那時西方宗教進入原住民部落傳教,夾帶醫療和物資的優勢,加上傳統宗教祭儀繁複、聘請巫師治病所費不貲,許多原住民逐漸轉向西方宗教的懷抱。而當年教會不若現代較能接受原民文化,反而視泛靈信仰為迷信、禁止排灣傳統文化。在「現代」和「迷信」的掙扎裡,高武安放下傳統宗教的權力,選擇改信基督。

然而1980年代起,台灣受國際間原住民運動影響,也吹起原住民運動風潮,社會逐漸重視原住民文化,大頭目也開始省悟傳統文化的重要性,極欲復振排灣文化,但因過往放棄泛靈信仰,族人不見得心無芥蒂。

蔣斌觀察:「大頭目在民國六、七十年代選擇了一條現代化的道路,如果台灣未出現原住民文化復振,或許不會影響與時俱進的大頭目在部落的地位,但社會似乎也跟大頭目開玩笑。」各種歷史因素的糾結,導致頭目的地位起伏。

不同時空和政策影響原住民對自身的文化認同,導致大頭目往日的「除舊布新」,成了如今重拾排灣文化的絆腳石。

直至今日,族人常說文化無法保存,是因大頭目改信基督、排斥傳統文化。但大頭目信教後,並未全然放棄傳統,譬如圖騰、木雕、婚禮、階序,大頭目依然保存,僅避諱祭儀,如今更奮力保存文化。改信基督,真的是族人對大頭目保存文化遲疑的主因嗎?

族人余庭安災後參加文化重建計畫,有機會訪談族人關於部落的歷史,她觀察:「大頭目有時把歷史都說成是自己的、抬高邏發尼耀家族的地位,族人未必贊成大頭目說的話。」

其實族人遲疑的主因是大頭目的保存方式,大頭目的保存偏向邏發尼耀家族存續,與族人對大頭目守護部落文化的期待不符。

義守大學休閒管理系教授台邦‧撒沙勒,身為魯凱族人,以自身經驗指出:「頭目因過去聲望,若積極保存文化,當然有正面效益。」但一個部落存在許多頭目,如果每位頭目都只求家族榮耀,爭取地位高低,容易有惡性競爭,不利文化發展。

大頭目聚焦「家族」的文化保存,未看見族人對「部落」文化傳承的期待,導致婚禮儀式的保存和災後提倡興建文物館的議題上,無法凝聚族人支持。


祖靈不是魔鬼! 劉爸爸特重泛靈信仰




石牆旁斗大紅字:「禁止入內」,增添祖靈屋的神秘色彩,提醒人們勿隨意進入。 李依頻攝
 















2012928日清晨,天色濛濛微亮,晨曦灑落西部落的粉紅小廟前,廟前一處狹小空地上,窸窣人聲漸起……收穫祭清早,這間小廟,也是來義部落唯一的「祖靈屋」(sadilapan),團聚篤信泛靈的族人,備妥水果、奇拿富(cinavu,小米粽)、阿拜(avai,小米湯圓)和小米酒等祭品,準備開始祭祀祖靈。

祭祖之前,一縷小米梗燃起的煙,緩緩飄上天際,作為通知祖靈的信號:「要辦收穫祭了!」邀請祂們回部落參加一年一度的豐收盛會。

calas右頭目劉清勇負責儀式指導,他帶領祭司、巫師齊聚屋前,向祖靈感謝作物豐收、祈求明年種子順利發芽,並請祖靈保佑全體族人平安健康。伴隨祭禱完畢,祭祀順利告終。




「現在只剩calas右和calas左信傳統宗教,其他頭目和貴族都改信了。」劉清勇說。早先收穫祭由大頭目主持,但大頭目避諱祭祀後,如今泛靈信仰延續,改由劉清勇帶領。劉清勇從未放棄泛靈信仰,並極欲重振已漸黃昏的傳統宗教。

67歲的劉清勇,37歲起蒐集部落文史。為了蒐集,他四處拜訪耆老,不太會寫中文的他,卻親手寫了好多傳說,初次見面時,他拿出滿滿一疊筆記本,裡面方正的鉛筆字跡,用簡單的中文語法介紹部落。他的人如同他的字──好讀,又容易接近。凡是族人請教劉清勇歷史,他都樂意分享,族人尊稱他一聲「劉爸爸」。




收穫祭祭祀祖靈結束後,劉清勇和族人團聚至部落活動中心跳舞。 李依頻攝
 

身為祭司家族的「頭目」,劉清勇認為最需保存泛靈信仰。

過去排灣族崇奉泛靈,生活隨處可見祭祀,從生命儀禮、農耕祭儀等都需向祖靈祈禱,又以「五年祭」、「收穫祭」為祭典代表。然而隨著西方宗教傳入部落,來義至今舉辦的祭典只剩「收穫祭」,同時信仰泛靈的人口僅餘三、四十戶。

受西方宗教衝擊,保存傳統宗教相形困難,不只多數族人改信,也面臨教派禁止祭拜。劉清勇生氣地說:「有信教的人都認為這是拜魔鬼,我不喜歡聽到這類說法,祖靈和魔鬼不同!」別人誤指劉清勇拜魔鬼時,他心裡盡是難受。

八八風災時,劉清勇辛苦記錄的成果,未被大洪水波及。洪水過後,他重新整理泛靈信仰的資料,災後終於寫成《原住民排灣族來義系統馬巴力西記錄本》(馬巴力西,族語指祭拜),此書除了生命禮俗外,也記錄來義巫師、祭司名單及負責工作。




巧遇巫師施術治病,劉清勇見狀立即錄音、時刻保存傳統文化。 李依頻攝

 
劉清勇保存泛靈信仰的行動,並未受到風災波動。但災後東部落受損慘重,幾乎無法居住,因為永久屋政策,近半族人遷居新來義,而收穫祭傳承也因部落分居兩地,將面臨挑戰。

「祖靈屋在哪,收穫祭就在哪!」是頭目和祭司的堅持,因為過去收穫祭必須在祖靈屋舉辦,而一個部落只允許有一間祖靈屋。然而災後來義被迫分隔兩地,未來無祖靈屋之處,究竟該如何讓部落僅剩的祭典──「收穫祭」,年年發芽豐收?












一種收穫 兩處抉擇



收穫祭上,耆老戴玉蘭(中)和莊月里(右二)對唱古謠,希望族人不要忘記固有傳統。 李依頻攝

 















我們的收穫祭到了啊!大家一起盡情跳舞吧!從前傳統要繼續學習!不要忘掉這些習俗……2012929日來義活動中心廣場上,族人手牽手圍成一圈,輕快踩著四步舞。圍圈中央,86歲耆老戴玉蘭率先引吭高唱,77歲耆老莊月里緊接回應對唱,婉轉但流露情感的歌聲,迴盪廣場,不單是慶賀收穫祭,也趁機告訴返鄉的年輕族人:「別遺忘我們的傳統!」

災後第三年收穫祭,是一場象徵來義世代傳承的盛典,族人的共襄盛舉,讓這次在原鄉舉辦的收穫祭和平落幕,但分隔兩地的部落,無論原鄉或永久屋,都有近半族人居住,未來收穫祭在何處舉辦?仍是未知數。

災後第一年和第二年,永久屋尚未完工,收穫祭維持在來義舉辦,隨著族人陸續遷進新來義,第三年收穫祭前夕開始有風聲傳出:「大部分人都搬到新來義,想在新來義舉行收穫祭。」收穫祭在來義或新來義舉辦?風吹草動,族人討論四起。

來義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蔡新光說,收穫祭原先想在新來義舉辦,後來改至原鄉舉辦,頭目和祭司的意見是關鍵。蔡新光說:「從前頭目、祭司主辦收穫祭,現在雖改由村辦公室辦理,但頭目類似顧問,要問清楚每家頭目舉辦的忌諱。」

蔡新光初次擔任社區理事長,魁梧的他,暗藏細膩心思。為求謹慎,他私下走訪頭目詢問收穫祭舉辦地點,得到的回應都是:「收穫祭必須在祖靈屋所在地辦。」因此2012年的收穫祭,才決定回山上舉辦。

因為新來義未設祖靈屋,所以無法舉辦收穫祭,那祖靈屋可能遷到新來義嗎?

蔡新光說,從舊來義搬到來義,因為是全體遷村,唯一的祖靈屋自然跟隨部落遷下,「但現在部落分一半,不曉得祖靈屋要遷下來?還是怎樣……」兩地分隔,讓祖靈屋遷移與否,成了來義部落難以討論的字眼。

因為來義部落是以「遷居」方式,讓一半族人遷到新來義,實際並未遷村。而在一個部落只准許有一間祖靈屋的前提下,祖靈屋要不要遷?是「遷村」才能談的尷尬議題。

「遷村」是指八八風災後被劃為特定區域或安全堪虞區域的部落,透過部落會議集體同意遷村,以及戶籍設於永久屋的族人占上述區域的百分之八十以上,才符合集體遷村模式。然而,來義部落雖為安全堪虞區域,但並未通過集體遷村的決議,僅有部分符合申請永久屋資格者,遷居至永久屋,因為來義部落並非集體遷村至新來義,才難以名正言順討論祖靈屋是否遷移。

而積極傳承泛靈信仰的劉清勇也持反對意見。劉清勇說,災後他最擔心祖靈屋:「祖靈屋可以保護部落,但我們還沒有遷村,所以不能遷祖靈屋。」

因為按照來義習俗,有遷村才能遷祖靈屋。往日遷移祖靈屋是件慎重大事,除了獲取族人同意,還須耗時多年探勘土地、擲筊詢問祖靈在何處興建,祖靈同意後,才能搬祖靈屋。所以此議題才難以討論,因為這不只是搬房子,更牽扯祖靈守護部落的傳統習俗。

不管祖靈屋是否遷移新來義,如今來義部落分隔兩地已是事實。村長洪嘉明擔憂分隔兩地影響收穫祭傳承,他堅定地說:「無論如何,每年都要辦收穫祭,未來祭拜和傳統競賽會在原鄉舉辦,新來義可辦現代化晚會。」


原鄉和永久屋,兩地分隔,重建之路泥濘,考驗未來收穫祭的傳承。 李依頻攝

 
中研院民族所研究員蔣斌認為:「新來義蓋不蓋祖靈屋,要思考是否視永久屋為『家』?」如果族人視永久屋為家,或許有遷祖靈屋的需求。但若在新來義建祖靈屋,待祭儀穩定,新來義可能發展成分支部落,「可是部落一分為二,是件好事,還是壞事?這都將由族人自己決定。」

風災後,永久屋政策,猶如另一頭洪水猛獸,衝得太快。族人還來不及思考文化如何傳承,礙於政策時效,只能倉促搬到永久屋。並因永久屋政策對部落文化延續思慮不周,導致族人遷居後才發現部落分隔兩地,該如何舉辦收穫祭?各種問題紛沓而來。

來義收穫祭延續的難題是分隔兩地後,如果不遷祖靈屋,未來新來義將沒有「傳統」的收穫祭,只剩現代化晚會,兩地如何傳承,是一大問題。

然而若遷祖靈屋,恐怕部落也會慢慢一分為二。災後選擇搬不搬入永久屋,已經分割一次族人的情感,遷不遷祖靈屋,必須小心造成族人第二次的傷害。因為搬遷祖靈屋,不只挪移一棟房子,將影響收穫祭的傳承模式。此外也需考量各家頭目對祭儀和祖靈屋看法,以及族人對新來義的認同。

中年轉行木雕 首遇階序障礙

我穿上大頭目賜的豹皮服飾和頭冠,站在熟悉的來義集會所。
大頭目公開儀式收我為義子,承認我是他們家族專屬的木雕師,
過去只有大頭目親戚能刻木雕,我是近代唯一被承認的平民木雕師。
──2013513日莊太吉口述


2008年,莊太吉榮獲「工藝之家」牌坊,也是原住民族首位獲頒藝術家,他長年耕耘木雕,外界有目共睹;同年大頭目體會莊太吉的用心,收他為義子、允許他創作木雕。從1986年學習木雕起,莊太吉一路走來,天生的「平民」限制,才稍顯鬆綁……


莊太吉是屏東縣第八位工藝之家。 李依頻攝

















高武安刻的大型木雕,闡述來義起源。 陳義宗攝

 
 


















踏進莊太吉的工作坊,他正以機器刀具熟練地切割木頭,滿室木屑和樟木香味紛飛,看來一身專業的木雕師,難以想像他中年才轉行木雕。莊太吉回憶轉行動機:「我看到大頭目家的木雕,心想原住民以木雕出名,那我是原住民,應該也能玩木雕吧。」1994年,45歲的莊太吉開始撿漂流木嘗試雕刻。

莊太吉從小在平地成長,原本木雕的創作方向偏現代化藝術,「但每次大頭目都告訴我木雕在部落裡的重要性,好像暗示我,『既然你要做,那你還是做原住民的東西吧』。」莊太吉笑說:「大頭目有打動我的心啦!」他發現木雕不只是藝術,更能傳承歷史,創作方向臨時轉彎,決定融入原民題材。




排灣族善於利用木頭製作生活器具,只有頭目能使用精緻木雕。「並非每個人都能刻木雕,只有大頭目親戚能雕。」莊太吉剛學木雕時,他只敢把木雕放在家中,不敢讓其他人看見。「因為我是平民,大頭目看到平民雕,會暗示不准雕。」莊太吉說,大頭目為了禁止平民雕刻,曾直接破壞族人的木雕。

雖有身分顧慮,但莊太吉堅持木雕之路。為名正言順雕刻,1996年他經政府立案,成立「阿給努木雕創作坊」,有了政府牌照支持,又常獲獎項,漸成知名木雕師。漸有名聲後,大頭目未再反對他雕刻。

如今莊太吉已是著名木雕師,可他敬重傳統如故,有人聘他刻大頭目的圖騰,除非大頭目同意,否則他拒絕雕刻。莊太吉寧可不賺對方的錢,也不願破壞和頭目的互動。



百步蛇紋和祖靈像(kumas),是專屬大頭目家族的圖騰,其他人禁止使用。 李依頻攝

 


大頭目過去禁止平民雕刻,為何獨獨接受讓莊太吉雕刻?大頭目女婿曾隆盛說:「莊太吉作品都是日常題材,未侵犯大頭目的權力,所以大頭目同意讓他雕刻。」同時現在平民都可雕刻木雕,只要不雕專屬大頭目的圖騰即可。

莊太吉學成出師後,曾在部落開設短期木雕研習班,希望傳承木雕文化。談到傳承困境,莊太吉說,政府有意推動木雕文化,但多短期研習班,缺乏長期規劃,不利木雕發展。

有心想雕木雕的學生,也因階序身分碰壁,無法使用大頭目專屬圖騰下,只好放棄木雕,導致來義始終未有更多木雕師。

莊太吉察覺後,嘗試建議大頭目,適度開放圖騰,「希望頭目答應學生使用圖騰,或在部落公開場合使用」。他回想:「大頭目沒有認真地回答,可以或不可以,只說按照傳統制度。」

「我很失落,我要求頭目,用意傳承木雕,圖騰開放對學生有好處,對發揚頭目文化也有幫助。」莊太吉嘆氣,他認為現今原住民文化普遍面臨消逝危機,適度開放圖騰,有助來義部落延續、使社會更了解排灣文化。

如今不分男女、身分都可創作木雕,不像莊太吉初學時,有層「平民」顧慮,但因政府推廣木雕多短期研習班,以及圖騰固有使用限制,來義木雕傳承仍以莊太吉一人為主。

風災前莊太吉原想和大頭目合作,在來義成立文物館,但災後計畫只能暫停;和他長期合作的台灣工藝研究所,曾想幫他在創作坊新增展覽區,莊太吉悲傷說:「因為來義是安全堪虞地區,這件事就不了了之。」八八風災攪局,莊太吉推廣木雕的計畫也因風災受阻

災後莊太吉考慮永久屋空間太小,不足以存放木雕後,選擇留居原鄉發展。雖然來義鄉公所曾邀請莊太吉,到永久屋展售木雕,但他心繫原鄉,主張遊客應至原鄉,才能欣賞更多大型木雕,而不願至新來義發展。但若新來義需要教學木雕,莊太吉願意前往,一筆一劃,刻出木雕延續的雛形。






文化語彙  再起圖騰爭議



面對語彙失序,高貴英和曾隆盛夫婦,以及莊太吉既生氣又無奈阻止。 李依頻攝

 











災後莊太吉看到永久屋有些人非貴族,卻用不合身分的圖騰,他直言:「哇,看到嚇一跳,不該有的人,都有圖騰了。」莊太吉認為這是政府未嚴格把關原民會「原住民部落家屋建築文化語彙重現計畫」的結果。

「文化語彙計畫」補助永久屋每戶家屋最高十萬元,希望藉由家屋外觀重建原住民集體記憶的元素,延續部落文化,新來義居民從20119月開始申請,至20126月陸續完工。

莊太吉說,有些人未請教頭目,便雕刻不合身分的語彙,更加混亂階序。大頭目繼承人高貴英對語彙成果相當不滿,她看到專屬圖騰被盜用,直覺「心很酸」!

2013510日下午,屏東艷陽高照,跟隨高貴英夫婦,驅車前往新來義察看家屋圖騰誤用的情形。「先等大弟回來,再帶我們去看,他比較清楚這裡誰有亂用。」災後大頭目家族,只有高貴英的弟弟高德明,遷到新來義,部落分成山上跟山下,讓本應熟悉部落動態的大頭目繼承人高貴英,對新來義略顯陌生,起初甚至不知語彙失序,直到多數貴族和高德明向她反應不滿才得知。

「那家!那家有插兩根羽毛!咦?竟然連太陽、還有kumas(專屬大頭目的祖靈像)都用了,怎麼會這樣……太過分了!」曾隆盛緩緩開車循著永久屋巷道繞視,看見不符身分的圖騰裝飾,高貴英夫婦感到生氣又無奈……






左邊橘色人頭像是kumas,右邊人頭像插著三根鷹羽,因這是大頭目長子高德明的家屋,才有資格裝飾這些圖騰。 李依頻攝
















此家屋非頭目所有,按理不能裝飾太陽紋和三根鷹羽(紅框指處)。 李依頻攝

 
 









曾隆盛解釋,kumas是以邏發尼耀第一世頭目的臉為雛形,佩戴六根青銅刀柄,象徵大頭目的尊貴地位。過去青銅刀只納貢給頭目,便以青銅刀作為頭目記號。永久屋有些人非貴族,也使用這些象徵,如今走在新來義,已無法透過家屋外觀,分辨哪一戶是貴族、哪一戶是平民。

「村長曾主動提起,執行文化語彙會邀請我佈置家屋。」高貴英回憶,蓋第一期永久屋時,洪嘉明和她提過此事,她表示想共同佈置,避免族人未按照身分,直接裝飾喜愛圖騰,最後村長和鄉公所,卻未再邀請她參加。

洪嘉明說,遴選文化語彙審查人員時,確實曾向鄉公所建議列入頭目,「但鄉公所只願把頭目當顧問,這部分鄉公所也有疏失」,之後審查人員包含新來義管委會、各村村長、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,獨漏頭目,而產生誤會。

「你(高貴英)為什麼允許他們使用大頭目的圖騰?每家都掛這個圖騰,怎麼知道哪一家是頭目?」曾隆盛轉述貴族說的話。等到語彙執行完畢,貴族接連向高貴英反應圖騰雜亂,無法區分階序地位,她才意識事態嚴重。

事後高貴英向鄉公所反應,責備承辦人員宣導政策錯誤、未徵詢頭目意見:「你們(鄉公所)也沒有到頭目家問問,就允許大家刻圖騰,害來義的文化,變成排灣族最亂的。」高貴英希望召開會議,讓族人與頭目共同訂定圖騰使用規則後,再重新佈置永久屋,但文化語彙木已成舟,抗議無下文。

大頭目兒子高德福擔心圖騰誤用,他說這是「文化的恥辱」,長期混用下,再也無法從家屋辨識頭目和平民。「雖然藝術上有可看性,但文化的本質是完全衰落。」他認為互相尊重的倫理次序,未來將蕩然無存。

對於語彙失序,來義鄉公所民政課課長朱清雄說,執行計畫時,曾經邀請村長、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、鄉內藝術家討論,雖未特別邀請頭目,不過曾召開會議,取得族人共識,最後由族人自行設計圖騰。鄉公所只要求提案符合原住民風格,不過問族人使用正當性。

儘管頭目日漸失權,但災前大頭目和全體族人同居一地,見到失序行為,甚至有權親自阻止平民。然而災後部落一分為二,族人之間對語彙佈置缺乏溝通,而大頭目因留居原鄉,無法即時在新來義提出意見,催化薄弱的階序倫理加速式微。而政府執行文化重建計畫時,未思考傳統領袖影響力和圖騰使用慣習,導致語彙失序。

風災前,圖騰失序在多數部落已有長期爭議,來義重建中心督導周克任形容圖騰爭議早爭執成「木乃伊」。中研究民族所研究員蔣斌則描述,這是不斷發生的「悶燒鍋」。

既然圖騰爭議是早已存在的爭端,但政府執行單位卻未察覺文化語彙和固有階序使用習俗,可能產生衝突,一昧要求表象的原味元素,忽視傳統文化,造成族人自行設計語彙時,再起內部紛爭。

針對永久屋圖騰失序,義守大學休閒管理系教授台邦‧撒沙勒樂觀表示:「反過來想這不是好事嗎?如果從心底鄙視原住民文化,族人為何要爭頭目象徵?」他認為圖騰失序,有機會讓族人重新確認自我身分、是文化自覺的過程。他建議族人可共同商討如何使用圖騰、發展新倫理秩序。

然而族人真的有機會討論和理解圖騰意涵嗎?


「有十萬塊裝飾家屋,當然想裝飾得漂漂亮亮。」「但他們未必懂圖騰的意思。」莊太吉和曾隆盛感慨,族人佈置語彙時,只因美觀或具原住民特色而使用。至於「頭目」為何能用?「平民」為何不行?卻不見得有機會了解。

儘管語彙木已成舟,但如果計畫結束後,在地政府執行單位能讓頭目和平民有更多機會討論,圖騰失序或許是契機,可讓族人重新思考自身文化;但如果族人根本缺乏機會討論,各做各的圖騰,只會造成爭吵、再次衝擊舊有階序文化,加速頭目文化走入歷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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