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8月15日 星期五

【人物專題 原民導演 】一手執教鞭 一手扛攝影機─比令‧亞布

一手執教鞭 一手扛攝影機─比令‧亞布
文/以森

祖父的告誡:謹守泰雅族gaga

「現在,我獨自一個人走到山林裡面,身旁寂靜也沒有聲音,我一點也不感到恐懼。」比令‧亞布的眼神中透露著堅定,又接著說:「用內心真正感受祖父說的gaga,彷彿就是和祖靈做某種程度的對話。」




他接著解釋要成為一個適格的泰雅族獵人,從出發狩獵前的準備、儀式;走入山林中設置陷阱的方式甚至於個人的秉持的心態和行為,油生尊敬而不乖張,皆必須遵守gaga,這是維繫獵人和祖靈之間的關係。獵人能夠捕獲獵物並非運氣,而是願意謹守禁忌,尊重祖靈,大地因而給予獵人的回饋。

許多狩獵的人們,經常是兩至三個人結隊入山,是為了壯膽也是為了相互扶持,在山林間渡過一個禮拜;因為對多數人而言,狩獵的過程還是會讓內心感到恐懼。然而比令‧亞布回應:「我都一個人去,」他降低音量,緩慢且字字清楚地接著說:「當只剩我一個人的時候,就會想起小時候,祖父曾經對我講過的話。」

掉入比令‧亞布的記憶漩渦,每一個記憶點都和祖父及泰雅族群串起關聯。他出生在臺灣經濟起飛的五零年代,部落內經濟型態產生衝擊,與漢人社會的貧富差距拉大;許多青年下山尋覓工作,只求能夠改善家庭經濟。比令‧亞布的父母親也是如此,沿著當年苗栗縣和台中縣交界的大安溪流水,在下游的台中市區工作賺錢;比令‧亞布和祖父在上游象鼻部落繼續生活。

清晨四、五點,祖父叫他起床:「幹甚麼那麼早叫我?很冷吔,」比令‧亞布記得他總是揉著惺忪睡眼,三步併兩步循著祖父到了溪邊,祖父帶著他在石礫間放下魚簍。薄暮昇起,祖父一刻也不停歇又帶著他到樹林間放陷阱,順便提點狩獵的技巧和禁忌。大安溪河床和三面包夾的山麓都是比令‧亞布幼年的遊戲場,也是原住民意識的啟蒙教室。

比令‧亞布的祖父是象鼻部落頭目,曾帶領著部落族人對抗日本人入侵部落,「小時候他都會告訴我日本人進來了,族人如何對抗、作戰,」比令‧亞布回憶。時空推移到國民政府時期,他的祖父更是意會到部落政治勢力不斷地被削弱,原住民傳統領域還被劃入公有地,語氣無力卻只淡淡地對比令‧亞布用手比劃:「後面那片山本來是我們的。」

幼年時,比令‧亞布受到祖父照顧,對泰雅族的意象懵懂,但祖父說過的每一句話、所做的每一項行為,樣貌卻是清晰深刻。「我跟著他生活那麼久,都是他影響我對泰雅族的認識與了解,」比令‧亞布強調祖父是讓他體會泰雅族文化的重要他人。

跨不過的鴻溝─主流教育與部落傳統文化知識

「一上小學,第一節課就是學ㄅㄆㄇㄈ,」比令‧亞布自小和祖父都用泰雅族語溝通,他以為學校也會講泰雅族語,「後來我就想說沒有關係,升上國中一定會學;結果沒有,還多了一科英文!」他打趣地回應,但卻是對於國民義務教育的內涵迥異於原住民文化感到不解。

比令‧亞布接著升上東勢國中,位處交界地帶,除了絕大部分是居住臨近的客家族群,許多原住民同學也必須下山就讀。雖然未曾在小時候受到正面的壓迫經驗,卻也曾經有過被污名化的記憶。

發生在某天清早的升旗典禮,同學們列隊立正站好,喇叭播放著國旗歌,「番仔!」隔壁同學小聲地在比令‧亞布耳邊說。「不要講喔!你這樣講你罵到我,」比令‧亞布轉頭回應。「番仔!」比令‧亞布這次不只轉頭,還轉身向同學揮了一拳,那名同學跌坐到地上;升完旗,兩個人都進了訓導處。

「那同學還是我國中時期最好的朋友喔!身高大約高我一個頭,」比令‧亞布補充。後來他向訓導主任解釋,認為自己並沒有錯,他只是用拳頭回應同學的欺侮。比令‧亞布笑著回應:「所以我只要因為原住民這個身份受到壓迫,我就會正面迎擊!」然而,這是他因著青春期賀爾蒙分泌的血氣方剛,也是成長過程發生的唯一事件。

隨著年紀漸長,比令‧亞布也有了不同的詮釋:「會產生歧視,我不認為是壓迫,而是彼此不認識而造成的。」他接著說:「為了讓人知道你們認識的原住民並非如此,反而壓迫成為動力,讓自己表現的更好。」為了撕去標籤污名,他努力唸書向學,考上師專,成為一名正式教師;更在教育科層制裡,從主任晉升校長。

他回想就讀師專時,欲讓自己更理解原住民,他到了兄長就讀的東海大學新建圖書館去翻找資料。「騎著摩托車,從新竹一路騎到台中東海大學,」這趟路卻讓比令‧亞布失望而歸;「一進到圖書館裡面超大喔!但有關原住民的書卻是超少,」他解釋。

1988年新竹師專畢業之後,比令‧亞布考上正式教師,和四、五名原住民友人,決定靠著己身的力量,梳理原住民文化。他說:「我們有些人紀錄要流逝的母語,有些人則是整理祭典、遷移史,一起分工合作啦!」又接著說:「一開始都是用手寫整理,大概做了三、四年左右,就決定買一台小V8,以便拍攝部落的動態活動。」

V8鏡頭  拍出原味觀點

比令‧亞布為了讓攝影機能把原住民故事說得更加多元精彩,1995年,他參加全景工作室地方紀錄攝影工作者中區訓練計畫,「我就拿了一張A4紙手寫,然後趕快在報名截止最後一天傳真過去;結果,他們錄取18名,我是其中之一,」他興奮地提到。

比令‧亞布說明:「訓練課程大略進行半年,除了拍攝技巧,也給了我很多地啓發,尤其是要多關注自己的部落議題,就跟我的想法十分接近。」課程結束後,他試著把在教育課程中對原住民描述的偏頗,藉由紀錄片洗刷刻板印象。他解釋:「可能就是對很多現狀都不太滿意,才想要透過紀錄片去做呈現。

「我就深刻地記得祖父說過後面那片山是我們的傳統領域,在我當了老師又返鄉之後,翻開政府法令,才知道早就被劃定為林務局公有地。」比令‧亞布以原住民傳統領域為題,拍攝首支短片《土地到哪裡去了?》;另外,《部落的高速公路》,他就利用紀錄片扮演「監督者」的角色凸顯出公部門對公共工程建設的怠慢。比令‧亞布並持續針對公部門強化對原住民弱勢壓迫、主流漢民族宰制等主題,以紀錄片展現關懷。

尤其,他更是關注己身的原住民泰雅族。《彩虹的故事》Yaki(年長婦女)為主軸,紀錄泰雅族老人和紋面傳統文化,抑或是《親近祖靈》探討泰雅族祖靈觀,復振祖靈祭;也透過《走過千年》試圖拉出原漢衝突的軸線,並檢討當外界資源進入原住民部落,使部落內部衝突發酵。

比令‧亞布用淺白的話語論證紀錄片如何展現原住民的樣貌,然而,這也是他自我生命歷程所得之感觸,他認為導演要從「部落生活」思考創作方式,必須有過部落的生活經驗,才得以和原住民的文化展現貼合,他認為:「從泰雅族的事情思考紀錄片拍攝,這樣的拍攝的模式,才會貼近到原住民的心。」

比令‧亞布加以補充原住民紀錄片能夠讓原住民的文化藉由影像「不帶刻板印象」傳遞的關鍵在於導演個人,他接著提到:「有沒有『原住民觀點』很重要啊!不能流著原住民的血液,有著原住民的長相,但是思考的時候,他頭腦完全沒有原住民的意識。」

行動電影院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 巡迴苗栗泰安鄉部落

每一部紀錄片,是一個原住民議題的「楔子」,比令‧亞布帶著自己的紀錄片,車上載著單槍和DVDplayer,自主辦起部落巡迴放映,映後帶著與會者共同討論,比令‧亞布提到:「2002-2004年之間,我帶著《親近祖靈》就在後面這邊的部落放了七、八十場,都先跟村長或理事長敲時間,就算兩、三個人來也播映。」他接著解釋:「我要用影像去呈現祖靈祭,片中點出的問題會發生在每個部落;我就用映後和族人討論,部落內部應當如何化解問題。」

如比令‧亞布如所想,影片在部落內部產生效應,集體行動在部落間如花朵點點綻放,「從前式微的祖靈祭,從我的部落開始復振;現在走進苗栗縣泰安鄉的部落,不再以公部門資源補助,而是以家族為核心,全面地推行。」他加以解釋:「『部落型』簡單說就是互助式的,傳統上男人就要去狩獵,年輕人就要集合做糯米酒;婦女就會很緊張,要穿傳統服飾。」

比令‧亞布接著提到:「如果是公部門舉辦,只是編預算說衣服要多少錢,用辦桌的方式處理吃的事情。雖然說活動會變得很大,人很多,但是部落內部的力量就不見了。」比令‧亞布認為原住民部落文化復振,不僅是留下紀錄或者是淪為部落觀光的形式主義,應該要從部落內部的居民共同行動,這就是凝聚部落內部的力量,找回傳統文化的意義,維繫泰雅族傳統核心價值。

比令‧亞布笑稱他只是「part-time的紀錄片導演」,主要圍繞在台中山區的原住民泰雅族部落議題且攝製時間也較長,他補充:「像我一個議題就是追兩、三年,所以我要看準可以拍兩、三年的其它議題,我就會拍下去。當我關注這個議題的時候,又發生很重要的,我也就只能略過。」

於是,他生動地形容自己拍攝紀錄片的行動:「我是屬於部隊裡面的長槍手,就是寂靜型的,咻!咻」比令‧亞布期許自己每一部紀錄片,能帶給觀影者力量,有動力為泰雅族儘一份力。他認為:「我的片子調性溫馴,但可以影響人更深層。」

他舉例,有名做音樂的朋友,觀賞《走過千年》時,不斷地掉淚;後來,他就回到部落錄下老人家吟唱的歌謠,再重新編曲詮釋。比令‧亞布猶記得他給的回應:「泰雅族的傳統太豐富、太可愛、太美了!」

導演的紀錄片都是原住民相關議題,比令‧亞布認為並非原住民紀錄片就絕對能夠顛覆主流壓迫論述,他解釋;「重要的是拍攝的導演,按下錄影鈕的同時,觀影窗後面的腦袋,要有著原住民意識。」接著補充:「另外,剪接影片時,還要融入更多正面的原住民文化內涵。」最後再一次強調「原住民觀點」是核心關鍵,此必須貫串整部影片。

展現原住民主體性,比令‧亞布認為在紀錄片中實踐還不夠,終究要回歸部落族人身上,而且要從小扎根。他後來選擇回到部落,他解釋:「回來可以做更多事情,為這個民族奉獻。」他在達觀國小試辦「民族實驗學校」,透過沈浸式教學,讓學校課程與社區結合,使學生不只是用嘴巴念出母語單字。他舉例:「當介紹部落宗教,就先與教會牧師協調,由母語老師帶著學生,到教堂實地介紹。」

紮根民族實驗學校  讓原住民學童驕傲自己的血脈

比令‧亞布回憶他跟祖父長時間在部落成長的過程,告訴他很多有關泰雅族的傳統文化和禁忌,他認為這是一套很好的知識系統。他解釋:「像打獵這件事情,動保團體可能會覺得那是殺生;可是如果認識泰雅族文化,就知道其實是有季節性的。另外,去的時候對祖靈敬天,對我們的先輩就有尊敬的意思,因為有尊敬的行為就不會太乖張。」但無奈的是,他認為卻不被主流教育所記載認可。

比令‧亞布認為這對傳承泰雅族文化有兩個優勢:「第一學校是拓出去的,跟社區也是連在一起的;第二學的東西和民族是串聯的,讓我們的小朋友覺得生活泰雅化,課程也是泰雅化。」

比令‧亞布指出原住民受壓迫是與主流族群互不認識,藉著讓學生在生活經驗、校園學習「泰雅化」,就會強化族群凝聚,他說:「讓學生把部落文化、歷史、歌謠介紹得精彩,就不再因不認識自己的文化,而感到矮人一截。」比令‧亞布提到這有助於提昇學童的自我認同和信心,他更強調:「如此一來,思考和作出判斷時,就會帶著原住民觀點。」

自小的部落生活,成為比令‧亞布持續為泰雅族紀錄片拍攝和部落教育扎根的養分,他分享:「和祖父生活的那段時間真的頗長,他告訴我的一切,就是我對這個世界的認識;但當我進入正規教育體系,對主流知識系統有了質疑。」持續地為泰雅族紀錄、奉獻、實踐需要動力驅使,問及比令‧亞布祖父影響他最深印象為何,他立即回應:「勇敢這件事情!」比令‧亞布的祖父有「獨立勇敢」的性格,比令‧亞布認為那也是泰雅族文化的一部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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